抒写个人生命史的散文
——读李华章新著《册页上的记忆》有感
金道行

(李华章近照)
作者简介:
金道行,1937年生,湖北省武汉市人,教授,1960年毕业于武汉师范学院(今湖北大学)中文系,系三峡大学文学和传媒学院教授,湖北省文艺理论家协会会员。曾任宜昌市文艺理论家协会副会长、名誉会长。1990年以“写作心理教学”获湖北省高校优秀教学成果三等奖,1994年获得曾宪梓奖金三等奖,1996年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。主要研究方向为写作心理学,发表论文、评论、随笔200余篇。金道行三峡大学教授、著名评论家。
李华章,怀化溆浦人。中国作协会员,湖北宜昌市文联原主席、党组书记。现为宜昌市散文学会名誉主席,宜昌市传统文化研究会顾问等。已出版散文集《湘西,我的梦》《人生四季》《情满绿水青山》《册页上的记忆》等21部;少儿作品集《巫山神女》《中华三伟人的故事》《高峡出平湖》等12册。现有《李华章文集》三卷行世。 其作品入选《中国新文学大系》(1976一2000年)散文卷、《中国现当代散文三百篇》等30多种全国性散文选本,多次获省以上文学奖。
李华章先生的散文新著《册页上的记忆》于2025年1月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。从著者1964年发表处女作到本书问世,恰好是他文学创作60周年,而今年又是华章先生的米寿。我作为他的同年、“粉丝”,怎能不欣喜、祝贺,以先“读”为快!本书编为“乡情集”“怀人集”和“过往集”三辑,共65篇。大部分为近几年新作,少数为产生过积极反响或获奖作品,选文纯而且精,完全代表了华章散文的特色和创作成就。李华章于2021年出版散文集《湘西风与月》(北京日报出版社)时,我写过《李华章散文的境界》的读后感,指出著者写出了散文的境界。三年过去了,华章又以《册页上的记忆》“抒写一个人生命的风景”(《跋》),而“个人生命史”不正是散文的境界所在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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任何文体都有其本质的规定性,散文也不例外。中国早期文史哲不分家,所谓“先秦散文”“诸子散文”,采用的是“大散文”概念。即便后来的《文心雕龙》和“古文运动”,其中的“文”也并非完全指文学,更不专限于散文。周作人说:“中国新散文的源流我看是公安派与英国的小品文两者所合成,而现在中国情形又似乎正是明季的样子。” 周作人还把传统的文章称作“载道派”,与之相对,他把新散文称为“言志派”,并且 “言志派的文学可以换一种名称,叫作即兴文学”,即“载自己的道”,而不是“按题作文”(《中国新文学大系・散文一集导言》)。“言志”“即兴”和抒写“自己”,清晰地阐明了新散文的特质和要义。公安派的“独抒性灵”也是这个意思。也就是说,散文乃是写“我”的。“自己”“个人”“我”是散文的出发点和中心,由此“即兴”而发,言“己”之“志”。周作人的散文代表作《乌篷船》《苦雨》都是以书信体写成,全在 “我”说“我” 话,而且说得饶有趣味。《喝茶》也是“我”说自己独爱绿茶——清茶 ——泡茶—— 在瓦屋纸窗之下—— 搭配茶食,悠然写来,个性鲜明。通读李华章的《册页上的记忆》,所有篇章,无一不是写“我”,写个人,全是“自己” 经历的事。写 “我”是“左撇子”,“我”吃红片糖、踩水车、穿油鞋、赶考、上大学……即便写他人,也是从“我”出发,“我”的父亲、母亲、舅妈、姑妈、“娃娃朋友”,以及文学前辈、良师益友,亲情、爱情、友情,无不重在抒写个人情感。书名文章《册页上的记忆》叙写“我”在学生时代对《文艺学习》杂志的喜爱,如用毛笔和钢笔 “在同一册书刊封皮上一起写着中文与英文的名字,似有几分自炫”,“想来颇感有点味道,虽难以言传,却愉悦了一把”。这个细节,传神地表现了“我”对文学事业的热爱。华章60年创作的20多个散文集,都是这样抒写自我,“我”的事、情与感慨。华章散文,是散文的正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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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华章散文,也许只是写个人小事,如小时候“站烘桶”“烤火塘”;但串联起来,一本散文,或是60年的作品,那就是一部“私人史”。就看本书:《父亲二题》《娃娃朋友》《油鞋之忆》《赶考记》《上大学的路上》《忆北山坡宜昌师专》《文坛漫忆》《酒的怀念》……这不就串联起了作者的一生吗?何况很多短短一篇里,就已然构建了自足的 “生命史”。如《取名儿》,从祖辈、父辈取名儿,到给自己取名儿,到“我”给亲戚、乡邻取名儿,再到为人之父,给女儿取名儿,最后给孙女儿取名儿,岂不成了一部“取名儿史”?不仅如此,华章更称他是在写“生命”,这样的散文怎不是“个人生命史”!他有一散文集就是以《人生四季》《生命的河》为书名的。《二舅妈》看来只写了她坐花轿和“我”代她写信两件事;可是,作品开头发问:“二舅妈是在枞鸡垅这个山村走完她的人生的,是值得呢,还是不值得?”单独一段,仅一个疑问句,力有千钧,岂非囊括“人生”“生命”之意!中国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红孩于2024年出版了他的散文新著《活出想要的人生》(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)。全书以清代沈复的《浮生六记》为参照,将44篇散文按“六记”编排:“梦开始的地方”“从农场少年到文坛作家”“青春路上”“行走他乡”“生死之间”“人生旅途”,完整地抒写了“活出想要的人生”。陈胜乐与红孩在中国散文学会40周年庆典上进行了创作对话。红孩说:“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散文创作和散文研究,提出了自己的文学观:散文是说我的世界,小说是我说的世界。”从李华章60年散文的成熟,到红孩散文20年产生广泛影响,散文之写“我”,写 “人生”,这条路应该是一条成功之路。红孩给散文、小说定义的文学观,更确切地说是文体观。由此,我还想引申出对文学“四大家”中另二家的看法,是否也可以说 —— 戏剧是我看世界,诗歌是我的世界。这样,散文之说“我”,岂不更加清晰明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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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对林非会长的直觉》一文不仅表达了华章对这位散文学会老会长的尊敬,还认同并传达了林非先生的散文观。特别是1995年的一次散文会上,林非在演讲中强调散文“不要光写花花草草,杯水风波”“散文是思想的歌”“散文要有思想分量”。因此,散文写“我”,即使写“生命”,写“人生”,也不是局限于个人的喜怒哀乐、私人的爱恨情仇,而是通达于世态人情、人性、人心、时代、社会,从而达到哲理境界。《湘西的米豆腐》从“芙蓉镇”上的“刘晓庆米豆腐店”,写到母亲做的米豆腐“特别开胃,清香鲜美至极”,再写工作生活在宜昌的米豆腐摊贩。最后感慨:“故乡也好,他乡也罢,只有把独具特色的‘这一个’…… 传承好,发扬好,才能立足于世界”。这正是从“我”、从私人史见出大千世界,怎不有了思想分量?《顺木匠》写这位姓舒的木匠有好手艺,辛勤一生培养儿子读大学、参军,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,却遭遇歹人,又受儿子的气,作者不禁发出“人的一生,淡淡地来,淡淡地去” 的人生感慨,使文章有了普遍意义。《遥远的逆水而上》写作者大学毕业分配到长江上游的宜昌,两天两夜,溯江而上,从而感受到“青春像一条奔腾的河,‘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’”的“哲学的至理”。《忆北山坡宜昌师专》则是回忆“三年困难时期”吃南瓜包谷糊的往事,却联想到“人生有三样东西是不该回忆的,那就是灾难死亡和爱。你想回忆,却苦不堪言”的“博友”的话,虽然沉重,却发人深思。
散文的思想性是历来讨论的话题,尤其是杨朔时代。散文的思想肯定是必要的,关键是如何提炼,处理得自然,不能生硬“拔高”,更应该是作品本身所蕴含的。作为杨朔时代的过来人,华章在本书中除了个别“尾巴”以外,整体已经处理得很好了,《翡翠观音》《千年屋》《从文让人》《赶考记》等即以蕴含取胜。历来还把散文思想的提炼叫做 “升华”。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里,“升华”是“对某些过强的性兴奋加以疏导,将其运用到其他领域,从而使得原本十分危险的倾向,被转化成了能够提升精神效率的因素”(弗洛伊德《性学三论》)。弗洛伊德还认为“升华作用是艺术创作的动力源泉之一”(弗洛伊德《性学三论》)。散文创作的“升华”,也应该是“精神效率”的“转化”与 “提升”。散文的思想分量,实际上就是华章说的“一个人的心路历程与心境变化,也从侧面反映了那个时代”,“具有个人生命史的情感价值与文学史的史料价值”(《跋》)。红孩在《活出想要的人生》扉页上醒目题写的“散文是由我到我们的过程”,也是散文内涵的最好诠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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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者就是为了看到真情实感才读散文;散文若不真实,就失去了价值。如果虚构,读者还不如去看小说。于是,散文贵真,需真话、真事、真情,作者掏心掏肝,以散文向读者谈心。李华章就是这样写散文的。《记忆烘桶》里写老人们谈起几个人儿时站烘桶的表现说,那个参军伙伴的手脚总是不停地乱动,那位音乐教师总是爱哭爱闹,而“我当年站烘桶不声不响,本本分分”。由此见出华章的性格、人品,确实 “现在还是这样儿”,以致散文也写得本分、平易、干净,主要是“真”。
《父亲二题》里写“文革”十年,“我”“不敢回家一趟”,当父亲病逝,“我”又“因公务缠身,没能赶回去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”的“忏悔”。《面对姑妈的忏悔》也是写“自己心灵深处凝固着明哲保身的‘旧痕’”。《怀念‘天官牌坊’》则写自己孤灯下加班加点地写作,“可投给报刊的稿件退得多”。而每当有退稿信,“耳边便传来同事的议论,领导的批评”,诸如“个人主义”“名利思想”等等。因此,“我”就把通讯地址从工作单位改写到妻子住所“天官牌坊”…… 一五一十,连“隐私”都一一坦诚写来。毫无隐瞒,何其真诚!
《益友四十年》写与涂怀章先生40年“相知、相扶”的友情。特别是当“我”陷入一场“文艺之争”时,两人成了“同一战壕的战友”;而在涂遭受“极左”伤害的时候,“我”真诚地为他的著作写评论。患难见真情,文人亦相亲。在本书所有作品中,李华章都是以一个孩子、学生、后辈、朋友的身份和姿态出现的,对他所写的对象,无不怀着尊敬、热爱与歉疚、感激之心。他谦虚,低调,从不显摆“作家”“主席” 以至“下乡”“视察”“采访者”的身份,文中绝无“官腔”和“作家调”。华章一生“本本分分”做人,华章散文亦“本本分分”,真做到了“文如其人”。
董桥在答《明报》记者问中说:“杨绛的文章比钱钟书好一千倍。”主要是“杨绛的文字有文胆,钱钟书的文字没胆,钱钟书的文字狡猾,因为他没胆”。这里说的 “文胆”,我理解就是真诚袒露心灵。试看杨绛先生 96 岁写的《走到人生边上》一书,畅谈 “神和鬼的问题”,“人有灵魂”和“灵与肉的斗争和统一”的问题,以及“人有天命”和“人需要锻炼”的问题等等,作者简直是一个通透之人,谈“透”了天地人生,“文胆”亦“包天”矣!钱钟书先生的散文集《写在人生边上》,其中的《论快乐》《说笑》《吃饭》《窗》等文章,似乎都透着一种“在人生边上”的意味。我无力也无意品评钱杨,只是见出杨绛先生鲜明的真诚,肝胆相照。华章先生与杨绛先生,文如其人,人如其文。他们完全做到了巴金老人说的 “把心交给读者”。他们的人品和文品温润如玉,有君子之风。“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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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民族文学》的女主编在一次创作讲课中提及什克洛夫斯基的 “陌生化” 理论,但阐述得不够详细。“陌生化” 理论见于 [俄] 维・什克洛夫斯基的《艺术作为手法》一文。它作为俄国形式主义的美学理论,旨在反对 “艺术是形象思维” 的观点。该理论主张 “艺术的目的是提供作为视觉而不是作为识别的事物的感觉;艺术的手法就是使事物奇特化的手法”,并且认为 “因为艺术中的感觉行为本身就是目的”。因此,“陌生化” 又被译为 “奇特化”。例如列夫・托尔斯泰就常常 “不直呼事物的名称…… 仿佛他第一次见到这种事物一样”。这 “仿佛他第一次见到”,就是 “陌生化”,或 “奇特化”。托尔斯泰有一篇小说是写人的异化的,却以一匹马对人称它为 “我的” 的感觉来写,这便是 “第一次见到” 的生动体现。
在《册页上的记忆》中,李华章常以极简的笔墨叙写真情,巧妙运用了许多 “陌生化” 手法。《梦忆枣子坡》全篇聚焦于对母校溆浦一中所在地 “枣子坡” 的怀念,结尾诘问 “枣子坡为何不见枣子、枣子林呢”?这里的 “枣子”“枣子林” 喻指莘莘学子,这不正是 “陌生化” 或 “奇特化” 的体现吗?《翡翠观音》写 18 岁考上大学离家的前晚,一个 “细妹子” 羞涩地递给 “我” 一个翡翠观音后便跑开。直到工作以后,“我” 才逐渐悟到其中蕴含的 “人生的故事和隐秘”。《二舅妈》写二舅离家几十年,二舅妈带着小时候的 “我” 睡时,见她常流泪,并代她写信。《染匠阿哥》写染匠堂兄手艺高超,远近闻名,竟与堂弟媳妇 “有情人终成眷属”,致使兄弟反目,成为乡邻们的谈资。这三篇文章均 “不直呼事物的名称”,却营造出如同 “第一次” 遇见 “爱情” 般的艺术境界,正是 “陌生化” 或 “奇特化” 手法运用的结果。
李华章在《‘补白大王’郑逸梅》文末感慨:“散文应该驳杂深邃,通过‘人为’创作,打造独特文本,让习见的语言文字产生陌生感,进而形成个人化风格”。从 “让习见的语言文字产生陌生感” 这一点来看,这不正是俄国形式主义美学 “陌生化” 理论的生动实践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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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华章有一篇随笔《既散且文》发表于巜文艺报>>(见散文集《人生四季》),以“散”和“文”阐释什么是散文,是非常确切的。散文的“散”,历来争论不休。多解释为“形散”,即洋洋洒洒,放得开;而与此同时,又强调“神聚”,即“神不散”,主题集中。这样的诠释却是狭隘的,以致形成“杨朔模式”,华章文章和陈胜乐在《中国散文美学综论》里都作了中肯的评述。其实,“散”何限于形式,包括散文的内容也应是开放的,自由的,何必定于一“神”(主题)!现在,散文的多义性、模糊性在创作实践中受到不少作者青睐,读者反响也很好。文学已朝着多元化发展。
本书所收散文作品,一律短小,千字文为主,内容似乎也很单纯。但是,作者也并非写得禁锢,在短小中却富有蕴含。《翡翠观音》所表现的岂止只是朦胧的爱情体验?作者感慨“有的东西往往失去之后才感到那么的珍贵”,还有因此而感慨小小的物件“都闪耀着每个人生命的光彩”,以小见大,思路相当开阔。《千年屋》是一篇得奖作品,写作对象和事件也很集中,就是写母亲慨然将她费尽心血营造又质量上好的“千年屋”(棺材)给了自己的媳妇,从而赞美母亲的善良与仁厚。但在写感动于母亲的同时,还包含了“我”对喜嫂一生勤劳孝道的赞美,对良好婆媳关系的赞美,以及对新风尚的喜悦。
散文的“文”,华章说当然指文采,也指文风,趣味,应是百花齐放,我也是赞同的。董桥典雅,王小波掉书袋,华章散文则凝练,朴实,干净,如行云流水,又如他的头发一丝不苟,他冬天的围巾规整地交叉在胸前。还如《最忆桂子山》写的一个细节:读大学时,院长见他的风纪扣未扣,微笑着帮他扣上,使他“一脸通红”“肃然起敬”。这个扣中山服的风纪扣的细节,不期然也成了他的散文的隐喻。
散文也可以长,如杨绛的《干校六记》。钱钟书在该作品“附记”里说还可以是“七记”,因为他不喜欢《浮生六记》。可是,我不看好“大散文”,因为它大而不当,不真实。散文也可以气势宏大,抒写豪情,但忌讳“宏大叙事”,散文装不下“大我”。散文还可以写故事,如华章本书里写弹花匠、石匠、木匠、染匠等“四匠”,就有故事。但散文的故事是写“情”,并贯串于“情”。如果构成情节,那就成了小说,如今的“非虚构小说”就是。
本书把《二舅妈》冠于首篇。全文写了二舅妈一生,全都浓缩于“出嫁”和“相思”二则的两件事上,并且以开头一个问句“二舅妈是在枞鸡垅这个山村走完她的人生的,是值得呢,还是不值得?”统领全篇,到文章写完了也没有回答,却可以引出关于人生的不尽答案。本文是一篇旧作,我对照原文,原来还有写三个舅舅悲欢离合的三个自然段,显然旁逸斜出,削弱了对“二舅妈”的集中表现,故选入本书时被作者割爱了。《二舅妈》最是凝练,接着第二篇《翡翠观音》也短小精悍,它们成了本书代表作,可见作者精心编排的匠心。本书选文严谨,难怪《跋》里说“前后费了一年多时间”。可喜出版社又把本书做成小32开精装本,封面也淡雅干净。散文书就该是精致的。《册页上的记忆》文质兼美,爽心悦目,使人爱不释手。
2025年1月14日于武昌
